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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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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晚間十點鐘,梅塞苔絲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正對鏡將她那頭緞匹似的柔軟黑發以寶石發飾盤成一個微微卷曲的優雅發髻,旁側的小侍女瞧著伯爵夫人來回反覆,她拆開發髻覆又盤起、拆開覆又盤起……最後她簡單挽了一個圓髻,那些累贅的寶石飾物都不需要,只拿兩片細細的桂花枝銀質發夾,輕輕壓住了兩邊的蓬松鬢發。

瑪蒂爾達是個和父母一塊兒從倫敦來到巴黎投奔親戚的可憐姑娘。她今年十六歲,在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身邊當了三年的梳妝侍女。

“您需要巴黎時下流行的發型報紙麽?夫人。”瑪蒂爾達輕聲詢問坐在鏡子前的這位憂郁美人,她拿過一塊中國平紋府綢裁制的鮮紅色披肩,輕輕圍在伯爵夫人圓潤細膩的兩側肩頭,遮住禮服式樣迫使她不願展露的那片肌膚。

“我是否衰老了,瑪蒂爾達?”伯爵夫人憂愁問道。

“您怎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的夫人,您還不滿四十歲。”蹲身整理完鯨魚骨裙撐,滿意瞧著被完美撐起的寬大裙擺,瑪蒂爾達遞給伯爵夫人一雙絲織貼膚的柏林藍手套——剛好襯合她同色禮服,上邊寥寥繡著三兩朵銀色梨花。

“每每為您換衣時,您的肌膚就像河水裏打撈出來的青色河蝦,剝開一層透明表殼的光滑蝦肉,那麽瑩潤嬌嫩、光彩動人,我的夫人,您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想法呢?”請讀者原諒,瑪蒂爾達是個除卻《聖經》以外沒讀過多少書籍的平民姑娘,她只會用粗糙卻直觀的比喻來向她感激又敬愛的伯爵夫人表達安慰。

“好了夫人,現在花園裏的晚宴已經備好,客廳開始跳舞了!我扶您下去吧?”

伯爵夫人無話,輕輕遞給瑪蒂爾達她那在這炎熱七月裏打起冷顫的纖細胳膊。

那位基督山伯爵到來時,瑪蒂爾達仍舊扶持著伯爵夫人的左邊胳膊,今晚的夫人好像格外虛弱,渾身小幅度的冷顫怎也止不住。

——直到基督山伯爵邁步走來。

他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向著熟人頷首致意的同時,來到了莫爾塞夫伯爵夫人身邊。

瑪蒂爾達向這位英俊高挑的伯爵先生屈身見禮,而伯爵夫人,當小侍女用眼角餘光觀察她,卻見夫人扯動著嘴角,拼湊出一個矜持笑容。她伸出右手臂,手背僵硬地耷拉下來。不知什麽緣故,面對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救命恩人,向來禮儀方面從無錯漏的伯爵夫人沒有脫下手套。

吻手禮行過,基督山伯爵饒有興味地端詳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這身裝束,“夫人喜歡藍色?”

“我喜歡海水,伯爵閣下。”伯爵夫人微微點了點下巴,示意身旁的小侍女扶住她。

“這位小姐是——?瞧瞧,您的黑發多麽漂亮啊。”

瑪蒂爾達低頭看著沒有系圍裙的這條黑色長裙的下擺邊沿,她心道這位基督山伯爵的眼睛好像不怎麽清晰,她的頭發幹枯毛躁不說,顏色自生來本就偏向棕褐。分明伯爵夫人的頭發才算得上真漂亮呢,又或者這位伯爵其實是想稱讚夫人?

——不應當。

天真的瑪蒂爾達想不明白:如果基督山伯爵是想稱讚夫人,他直接開口就是了,何必要把棕褐與烏黑混淆,稱讚分明一眼就能看出仆傭身份的她的頭發呢?難不成這位伯爵是在擔心,他一旦對伯爵夫人表露半分讚賞,就會被旁人誤以為這是邀請的意思嗎?

即便上流社會淫靡混亂,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卻是再潔身自好不過了,伯爵夫婦分居多年,若說夫人某天會被什麽人引誘,真是最大的玩笑了。

“她是瑪蒂爾達,跟隨父母自倫敦來到巴黎,現下母親病重,來到莫爾塞夫伯爵府上成為我的女傭。像我的妹妹、像我的女兒。”伯爵夫人沈穩回答,她那套著絲織手套的右手緊攥著瑪蒂爾達的手掌心,像是遭遇到了狂風暴雨般恐懼,她把全身所有的重量傾註在那一只手上。

“原來如此,請寬恕我的唐突。”

“不妨事。”

待伯爵離開,瑪蒂爾達睜著她海水色的藍眼睛向莫爾塞夫伯爵夫人關切提議:“需要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嗎,夫人?”

伯爵夫人搖了搖頭,“再拿些水果和冷飲吧,我還不要緊。”

瑪蒂爾達只得下退。

藍眼睛的小侍女離去不多時候,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整頓了整頓面上的神情,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致目光,輕易察覺到即便不時要掏出手帕拭卻額際沁出的汗珠,基督山也不肯動面前的果茶冷飲哪怕一下,連端起骨瓷茶杯的動作都未有過。

瑪蒂爾達端著盛滿香檳與果茶的銀托盤走來,基督山伯爵後退半步。

她意識到基督山不肯吃宴會間哪怕一點兒的東西,伯爵夫人走出大廳,不多時,百葉窗全部打開,夜間略有些涼意的微風送進廳堂,席宴間開始共跳圓舞曲的男男女女歡聲笑鬧。

當梅塞苔絲重新回到宴會,她換下裙撐和束腰,穿了一件淺藍長裙,裙擺縫綴銀色荷葉邊。她仍然圍著那塊中國綢緞的鮮紅披肩,仿佛路易斯畫上加泰羅尼亞漁捕姑娘的衣裳色彩搭配。她徑自穿過高談闊論空虛話題的政府官員、談情說愛耳鬢廝磨的公子小姐,來到窗邊觀瞧成對跳起圓舞曲的基督山面前。

“您願意賞臉陪我去逛逛嗎?伯爵閣下。”句末的尊稱她說得溫和緩慢,像從她柔軟嘴唇吐露的模模糊糊的法文音節。

基督山靜靜望著她,盡力控制著腳下步伐,還是未能如願地打了一個輕微的磕絆,好在未全然失禮。

兩雙黑色眼睛對視著,伯爵在那雙羚羊般溫潤可愛杏核狀眼睛的懇切殷殷裏敗下陣來,無數久別重逢的問候語在眼神交匯的一霎雙方仿佛都心領神會了一般。他伸出手臂,梅塞苔絲柔柔搭在基督山伯爵細致裁剪黑色上裝的袖管上,孤單的伯爵和沈靜的莫爾塞夫伯爵夫人,他們像兩道幽靈一般,無聲無息消失在了喧囂照常的廳堂裏邊。

在深紅杜鵑花開滿的臺階前、在白山茶簇擁的椴樹小徑邊,去往溫室的路途不遠,基督山與伯爵夫人兩廂靜默無言。他們的鞋跟踏在大理石板鋪就的小路上,細微的腳步伴隨呼吸聲仿佛近在耳畔。

伯爵不需要麝香葡萄、伯爵亦不需要沈甸甸的香甜水蜜桃。

清晰透徹地想明了這一點,伯爵夫人與基督山對坐在風車茉莉的花架前。

基督山象征性地端起伯爵夫人親自遞來,繪著金色玫瑰圖案的白瓷茶杯,他瞧著杯中清澈的紅茶茶水出神。風車茉莉的清香時時刻刻縈繞鼻腔,連著在廳堂感受的熱氣都消除了大半。

“伯爵先生、伯爵閣下。”梅塞苔絲近乎哀求地註視他,即便伯爵反駁了關於“面包和鹽能成為永遠朋友”的這一論調,她還是哀哀動人地看向基督山,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臂又問一遍:“我們是朋友,對嗎”

伯爵不說話。

他那握著茶杯的右手在發抖,抖動得比莫爾塞夫伯爵夫人更為劇烈,梅塞苔絲的註意力轉到他的手背,也就恰好忽略了伯爵那慘白更勝過觀音土的臉色,和他湧上朦朧熱淚幾欲湧流的泛紅眼眶邊。

一整杯紅茶盡數潑倒在伯爵那件黑色上裝外罩的純白馬甲上去。

梅塞苔絲擡起手指抹去眼角淚水,她後知後覺自己方才的失禮動作,“我感到抱歉,伯爵閣下。”

“您本就沒必要道歉的,夫人,這與您無關,您毫無錯處。”

“可茶水確實澆濕您的衣裳,這塊頑固汙漬清洗不去了,您只能扔掉。”

“雖然常言‘衣不如新’,可它伴隨我多年,感念舊情,我不舍得、更做不到輕易丟棄。”

“為此我感到無比羞愧的歉意,伯爵閣下。”

“您無需為此道歉,更無需對我羞愧。我深切體會到您的痛苦與為難,這與您毫無關系,夫人——”

煤氣燈下,梅塞苔絲蒼白的臉色和與往昔未有過多少改變的面容映照在基督山伯爵的兩眼中。他忽而不敢再去對視那雙溢滿悲傷與痛苦的明亮眼睛了,他躲閃著,裝作好奇心去打量起伯爵夫人耳垂下沿佩戴的兩只細長水滴狀的藍寶石墜子,待內心重歸平靜後,他又輕快地微笑起來——“再說,我想,我已經原諒您了。”

藍寶石耳墜隨著梅塞苔絲的動作而輕微搖晃,其材質晶瑩透亮,連伯爵夫人那蒼白的頰邊都呈現出一塊幽藍色陰影,足可見這是那些每年春夏來到巴黎販售珠寶的東方商人們精心打磨的上等貨。

金色燈光裏那兩塊藍寶石閃爍著澄澈透亮的耀目光芒。恰如晴朗天氣水手站在船頭,舉目遠眺望見湛藍海面的前方,迎面海風送涼,再過幾個小時後,水手所處的航船就能返回他的故鄉。

“您當真愛極了藍色呀,夫人。”伯爵的眼中湧現出恐怕連他自己也未曾料想的愛意柔情,可伯爵夫人睜大了眼睛朝後踉蹌兩步,她也無話。

萬幸瑪蒂爾達此時來到,她宴會幫傭時重新系上了白色圍裙,手中拿一條厚實些的羊毛披肩,“宴會的圓舞曲即將臨近終幕了,您是否前去參加這最後的熱鬧團聚呢,夫人?”

梅塞苔絲輕輕搖了搖頭,她的右手按著太陽穴,身子向瑪蒂爾達貼近。她虛弱疲憊地說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了。就此再見,伯爵閣下。無論您心中想法如何,我依然將您看作是我的朋友。”

而後小侍女攙著她纖細的手臂,一同消失在遠處的鮮花裏了。

伯爵轉頭,他的眼睛正巧對上一叢夜晚開花的紫茉莉,象征著貞潔、猜忌、臆測和怯懦的這從鮮花,正對著伯爵舒展開來它柔軟芬芳的艷麗花瓣。

而早些時候梅塞苔絲拋卻的葡萄和桃子,伯爵略感到一絲歉意和可惜,不是為新鮮的水果,而是梅塞苔絲淒然的神色。

就讓它們腐爛在這裏吧,伯爵心中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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